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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榻清風(fēng)——馬未都說家具收藏(三)

放大字體  縮小字體 發(fā)布日期:2012-05-05  瀏覽次數(shù):656
   說起床,一般家庭都是一人一床,但古人的很多做法卻讓我們現(xiàn)代人難以理解。比如,明朝嘉靖年間的權(quán)臣嚴(yán)嵩被抄家時,竟然抄出了600多張床!嚴(yán)嵩是想做床的生意,還是其中另有隱情?不同類型的床究竟含有怎樣不同的經(jīng)濟信息和文化內(nèi)涵呢?
  
  床的功能,是由坐具到坐、臥具,逐漸轉(zhuǎn)為純粹臥具的。
  《說文解字》說:“床,安身之坐者。”漢朝劉熙的《釋名. 釋床帳》則說:“人所坐臥曰‘床’。”它說床,坐、臥兩個功能都有。古籍中的另一種解釋是“床,裝也,所以自裝載也。”就是裝自己。
  古詩文中的床,大多是指胡床,就是交椅。但古詩中也有指睡覺的床的,如《詩經(jīng)·豳風(fēng)·七月》說“十月蟋蟀,入我床下。”說的是睡覺的床,天冷了,蟋蟀鉆到床下叫喚,很詩情畫意的(圖1)。
  
  
  我們熟知的《木蘭詞》有:“開我東閣門,坐我西閣床。”它說的這個床顯然是睡覺用的了。所以在古代漢語中出現(xiàn)的床,不是單一地指坐具,也兼指臥具。在它漫長的演變過程中,當(dāng)椅具出現(xiàn)后,就變成純粹的臥具了。
  床有4種形式:第一種是榻�!伴健弊衷诠乓庵惺侵附�、矮平。作為床的榻,就是指無欄桿,無圍子的一個平面的、四足落地的臥具。
  榻在《釋名. 釋床帳》中的解釋是:“長狹而卑曰榻,言其榻(塌)然近地也�!北熬褪仟M長,地位低比較近地。早期的榻特別矮,我們今天看到的榻,相對來說都比較高(圖2)。
  
  
  (2)榻看起來有些像我們今天的矮茶幾
  
  10多年前,我看到山西的一種古榻,非常矮,四足落地,只有十幾厘米高。它有案形的,桌形的,讓我非常驚訝,一直沒鬧清楚它是干什么用的。后來才知道這個榻是擱在炕上睡覺用的。尤其冬天燒炕時,有時候會感到炕非常熱,榻離開炕十幾厘米,睡在榻上就非常舒服。
  我的一個朋友買了一個這種古榻回去睡覺,我問他這個榻睡著舒服不舒服?他說有點別扭,早上一睜眼跟我們家的貓臉對著臉。因為它矮嘛!
  這種矮榻顯然是受古榻的影響。山西和陜西的交通相對比較閉塞,文化的傳導(dǎo)和輸出比較緩慢,所以保留了很多古代文化的符號和特征。山西家具是中國古代家具中非常有特色,非常有價值的家具。
  歷史上有很多關(guān)于榻的故事。最典型的故事就是宋太祖趙匡胤的一句名言。
  趙匡胤陳橋兵變、黃袍加身后,心里忐忑不安,老是擔(dān)心別人來取代他。他說:“臥榻之側(cè)豈容他人酣睡?”顯然這個榻,是睡覺用的。
  跟榻相關(guān)的有一個詞,是我們今天還在使用的,叫“下榻”。就是住宿哪里、在哪里睡覺的意思。既然是睡覺,應(yīng)該說“上榻”(上床)才對,為什么叫“下榻”呢?
  這里面有個歷史故事。
  東漢名臣陳蕃,性情耿直,非常廉潔。他喜歡結(jié)交有氣節(jié)的人,設(shè)有專榻給他看重的客人睡覺。這個專榻平時是掛在墻上的,來了重要客人,才從墻上取下來供客人睡覺�!跋麻健币辉~就是這么來的。
  榻,在明、清時期的大量繪畫中都出現(xiàn)過。它是作為室外小憩,尤其是夏天納涼時使用,或者中午時在庭院中放一個榻休息(圖3)。
  
  
  
  (3)圖組:夏日炎炎時在樹陰下置一榻乘涼小憩是多么好的享受
  
  床的第二種形式是“羅漢床”�!傲_漢床”是一個非常俚俗的名字,至今沒有學(xué)者能夠很準(zhǔn)確地解釋出它的來歷。 “羅漢床” 三面有圍子,有人認(rèn)為它是從彌勒榻轉(zhuǎn)換而來的。“彌勒榻”是什么呢?佛教中的“須彌座”是一個平的沒有圍子的坐具,彌勒佛就坐在那上面。人們就把像“須彌座”一樣的榻叫作“彌勒榻”�!皬浝臻健焙髞砑由蠂恿�,就叫“羅漢床”。羅漢床的形制比較多,但都是三面圍子,一面沖前(圖4)。
  
  
  (4)羅漢床
  
  中國的床跟西方的床有一個本質(zhì)的不同,床本來都是睡覺用的,不同在什么地方呢?
  中國人的起居方式是席地而坐,席地而臥。過去沒有客廳概念,人們睡覺的時候就用屏風(fēng)來擋,屏風(fēng)也是中國出現(xiàn)最早的古老家具。
  羅漢床到了明、清以后,就逐漸演變成一種待客的工具�?腿藖砹�,主客倆就在床上斜倚著聊天,有點像現(xiàn)在的雙人沙發(fā)。這種現(xiàn)象是由中國的起居習(xí)慣造成的,睡覺的地方就是待客的地方,在床上待客。
  今天在我國北方的許多地方,特別是到農(nóng)村去,農(nóng)村的老太太不拉你上炕坐一坐,她就覺得不夠熱情,等級不夠高。這種文化幾千年來沒有徹底地改變。在《韓熙載夜宴圖》中,韓熙載坐在三面圍子的羅漢床上,觀看歌舞表演。他為什么坐在床上,而不坐在椅子上呢?因為床的等級比椅子高。所以來客人時就用床來待客(圖5)。
  
  
 �。�5)《韓熙載夜宴圖》局部不但記錄了韓熙載所處那個時代的人們的生活習(xí)俗,同時記錄了羅漢床的功用
  
  關(guān)于床,還有一個典故就是“東床快婿”。這個典故在《晉書·王羲之傳》中有記載:“時太尉郗鑒,使門生求女婿于導(dǎo)�!比缓蟆皩�(dǎo)令就東廂遍觀子弟。門生歸,謂鑒曰:‘王氏諸少并佳,然聞信至,咸自矜持。惟一人在東床坦腹食,獨若不聞�!� 就是這一家人選女婿,選了半天,其他人都沒有被看上,但有一個敞胸露懷地在東廂房的床上躺著的人被選中了,成了“東床快婿”。
  今天很多人去買一個羅漢床,很多時候不是為了睡覺,而是為了擱在家中的客廳里好看。來人可以坐一坐,偶爾也可以睡個午覺,或者躺在那兒看書。所以羅漢床的功能后來逐漸變了。
  西方人也非常喜歡羅漢床,覺得它的陳設(shè)功能特別好。所以在中國的四類床具中,羅漢床的經(jīng)濟地位最高。在收藏中價錢最貴的都是羅漢床創(chuàng)下的紀(jì)錄。
  到了明代,出現(xiàn)了架子床。架子床的出現(xiàn),使中國的起居文化發(fā)生了重大變化。
  架子床有6個柱的,也有4個柱的,疊架有頂,掛上帳子。架子床的好處是什么呢?第一個,它可以掛帳子,冬天保溫,夏天避蟲(圖6)。
  
  
  (6)六柱架子床
  
  架子床的出現(xiàn),使中國人的睡覺有了大睡和小睡之分。所謂大睡就是夜間睡覺,小睡就是小憩、午睡。一般情況下,大睡是在架子床上完成,小睡是在榻或者羅漢床上完成。大睡的床是不用來待客的,我們不可以把客人拉到大睡的床上去,拉到架子床上去休息不能作為待客的一個標(biāo)準(zhǔn)。
  中國有一個非常悠久的習(xí)俗,叫“鬧洞房”。過去結(jié)婚,把新娘、新郎一通折騰,最后塞進洞房。還允許別人捅破屋子的窗戶紙往里看。為什么允許看呢?因為有架子床。架子床有帳,是屋中之屋,在外頭的人是看不見的床里面。這就是架子床的功能之一。
  歐洲用什么床睡覺呢?我們?nèi)W洲,到法國的凡爾賽宮去參觀,看到的也是架子床。但它的架子床跟我們中國的不一樣,它有4根柱,但沒有圍子(圖7)。
  
  
  這就是我要說的,中式床跟西式床本質(zhì)上的不同。
  我們的床是單面上下的,西方的床是兩面自由上下。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區(qū)別?這就在于我們中國的床,睡覺的主人有先后,有主次,有尊卑;西式的床就沒有這樣的要求,你愛怎么上就怎么上。所以西方人鬧男女平等比我們早,由床上就開始了。
  我們中國人不行。老爺是睡在床的外側(cè)的,太太是睡在里側(cè)的。為什么有這樣的規(guī)矩呢?這是男人對女人的一種保護。一旦床有了圍子,它的有效面積就增大了,就可以多睡一個人,不會掉下去。我們都有這樣的經(jīng)驗,睡覺的時候,如果胳膊腿伸出床外,總會不由自主地往里翻身。有了圍子,你多靠邊心里都不會擔(dān)心掉到床下。
  太太如果睡在床的里側(cè),半夜她要起夜怎么辦?按照禮制,老爺要先坐起來,太太再從老爺身后下床,而不允許從老爺身上跨過去,那樣是不禮貌的。這樣一來,這里就有個主次問題,老爺睡在主位上,太太睡在次位上,尊卑也有了。形式上的尊卑必須按照禮制去走。所以中國的床跟西式的床,更多了一層文化內(nèi)容。
  我們今天的床是平面的,有的床甚至成了單床頭。過去的床是兩個床頭,在漫長的一段時間里,中國人的床有一面是頂著墻放的,不頂著墻睡覺心里不踏實�,F(xiàn)在還有很多老年人的床是頂著墻放的,不管屋子改善到多大面積,他的床一定要頂著墻,要不然他不舒服。
  西式床是一定要擱在屋子中間的,因為床的兩面可以自由上下。我們的架子床的好處是什么呢?是在床上過夫妻生活,可以變換多端。床上有結(jié)實的欄桿,有柱子,可以抓住它,這其中潛在的好處,是今天的人們不知道的。可惜,被國人放棄了,讓自己都睡在了西式床上。
  中國人發(fā)明的最偉大的一種床,叫拔步床。拔步床是在架子床的基礎(chǔ)上外設(shè)淺廊而成的。廊就像一間房子。拔步床主要出現(xiàn)在明代晚期中國最富庶的江南地區(qū),北方非常罕見。
  它為什么叫拔(八)步床呢?有一個說法是它跟八仙桌似的有八步之大,得跨八步才能上床。我見過最大的頂多三步就上床了。有一種比較小的拔步床,南方人也習(xí)慣叫六步床、四步床,它是指床大小的尺寸。古書對八步床的記載,大都寫成“拔”,意思是拔步上床。所以蘇州也叫踏步床,意思是踏一步就可以上床了。
  關(guān)于拔步床的記載非常多,它使用非常方便,淺廊里還設(shè)有馬桶,人可以不出這個床就能方便。床的一側(cè)還設(shè)有梳妝臺,早上起來不用下床就可以直接梳妝打扮。拔步床前面有個位置叫地平,也是木頭做的(圖8)。
  
  
 �。�8)除了供人睡覺,拔步床還被賦予更多的功能
  
  《金瓶梅》第十九回寫道:西門慶心中大怒,叫李瓶兒脫了衣服,跪在地平上。如果不了解這個床,你會覺得西門慶太不近情理,讓李瓶兒跪在地上!其實他是留有余地的,沒有讓她跪在地上,而是讓她跪在地平上。你了解床的結(jié)構(gòu),就會對小說有更清楚的理解。小說這段描寫的最后,李瓶兒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脫了衣服,就跪在地平上。
  拔步床是非常貴重的家具。它有多貴重呢?《金瓶梅》描述得特別詳細(xì),特別有意思。西門慶娶第三房老婆孟玉樓的時候,媒人就跟西門慶介紹說,孟玉樓是個寡婦,她手里有點錢,有兩張南京拔步床。這是什么意思呢?在她的財產(chǎn)構(gòu)成中,媒人說得比較虛,點得清清楚楚的就是這兩張南京產(chǎn)的拔步床。南京是當(dāng)時我國非常重要的商業(yè)城市,有點像今天說,她手頭有點錢,還有兩輛德國產(chǎn)的“奔馳”轎車。
  架子床和拔步床到了明代晚期,風(fēng)靡中國。架子床和拔步床的出現(xiàn),使人們睡覺的質(zhì)量有所提高。第一,房間的私密性增強。我們知道,當(dāng)臥室500平方米時,你躺床上就跟躺地上一樣沒區(qū)別,頓時就不舒服了。明代的房屋非常大,室內(nèi)通高六七米,燕子都可以直接飛進屋里,耗子等一些小動物在屋子里亂跑,沒有安全感。有了架子床和拔步床以后,睡覺就非常舒服了。
  嘉靖年間,嚴(yán)嵩被抄家,抄出了很多家具。他一共被抄了多少張床呢?《天水冰山錄》記載的是640張。其中螺鈿雕彩漆大八步床52張;雕嵌大理石床8張;彩漆雕漆八步中床(中號)145張;椐木刻詩畫中床1張;描金穿藤雕花涼床130張;山字屏風(fēng)并梳背小涼床138張。素漆花黎木等涼床40張;各式大小新舊木床126張。
  真難以想象,他一個貪官為什么在在家里擱這么多床�。侩y道他想開旅店,還是做買賣?都不是。因為床是當(dāng)時一個人家里最重要的財產(chǎn)。古代的人們家庭財產(chǎn)構(gòu)成不像我們今天這么復(fù)雜,那時候看一個人有沒有錢,一進他家看家具就知道了。
  20世紀(jì)80年代中期,我去蘇州第一次見到拔步床時,感到很新奇,執(zhí)意要買一張回來。有人就給我推薦一張好的拔步床。那時候的運輸條件比較差,他們用手扶拖拉機拉來,一張床拉了三拖拉機,一共10根床柱,非常粗,還有其他很多零部件,堆在那兒跟小山似的。我后來統(tǒng)計過若干次,它究竟用多少個零部件攢成的呢?最后也沒統(tǒng)計清楚,大概有幾千個零部件。后來我就買回來了。
  我當(dāng)時設(shè)想,這種床睡起來一定其樂無窮。當(dāng)把它的所有零部件運回到屋里,想把它支起來時,結(jié)果就傻了,因為它的10根柱子立不起來。我們現(xiàn)在的樓房很矮,室內(nèi)的高度大概是2.6米,那些床柱子2.8米,只好放棄了�,F(xiàn)在把它放在廈門展覽,供人參觀(圖9)。
  
  
  (9)做工復(fù)雜,功能多樣的拔步床的出現(xiàn),反映了當(dāng)時的經(jīng)濟水平和和個人經(jīng)濟能力的驚人提高
  
  那張床非常漂亮,它所有的圍子,所有的細(xì)部,都是用很小塊的木頭攢插起來的。從工藝角度來講,越小攢插出來的東西越結(jié)實,價值越高。它把所有的應(yīng)力全部消除,這種工藝是中國人聰明才智的一個體現(xiàn)。
  清代小說家、戲劇家李漁在《閑情偶寄》中說:“人生百年,所歷之時,日居其半,夜居其半,日間所處之地,或堂或廡,或舟或車,總無一定之在。而夜間所處,則只有一床。是床也者,乃我半生相共之物。較之結(jié)發(fā)糟糠,猶分先后者也。人之待物,其最厚者當(dāng)莫過于此�!�
  這話說得非常動情,他說:人活一輩子,白天是一半,晚上是一半。白天你不準(zhǔn)在哪兒,要不在屋里,要不在走廊,要不坐船坐車去哪兒。但到了晚上,你肯定睡床上。他甚至說,床是我與之相共之物,比老婆來得還早呢。所以你對床應(yīng)該重視,應(yīng)該有情感�。�
  床是我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東西,床同樣代表了我們文化的精髓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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